“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叶嘉莹教授访谈录

叶嘉莹教授是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 ,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荣休终身教授 ,南开大学中国古典文化研究所教授 ,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研究和创作已近六十年之久 ,曾在海内外多所著名学校任教 ,所著《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论诗丛稿》、《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中国词学的现代观》等 ,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学术影响。本刊特委托祝晓风博士就叶教授的学术成就和人生经历做此访谈 ,以飨读者 (文中标●号者为祝晓风博士 ,标■号者为叶嘉莹教授 )。

叶嘉莹:不能让诗词从我这代断绝

我说就一定要说真实的话,不说虚假的话、门面的话。不只是做学者要这样,做人就应该这样。王国维说诗不能沦为应酬的作品,沦为歌功颂德的作品,自古如此。我常常跟学生说,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写诗。

叶嘉莹:中华诗词在文明互鉴中发挥何种作用?

“诗言志,歌永言”,绵延数千年的中华诗词,在中华民族文化亲缘关系上有着特别意义。中国文字具有独体单音和单音四声的独有特征,这使得诗词具备独一无二的文字与声音美感,且其用典用韵,庞杂深远。中华诗词美在何处?其传播如何突破文化鸿沟,促进文明互鉴?98岁的中华古典诗词大家、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叶嘉莹近日接受中新社“东西问”独家专访就此进行解读。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叶嘉莹自温哥华致纪念会的信

诸位学长大家好; 我于八月中旬接到之惠学姐来信,知道学长们要于今年九月初为羡季师逝世卅周年举办一个纪念会。希望我能写点纪念文字交给学长们在会中宣读。当时,我曾给之惠学姐回信,告知她我正计划写一篇评说性的文字,介绍老师在词的创作方面的成就。只是因工作太忙,一时恐无法开始,但我答应了之惠姐写点简短的文字或许可以传真送至北京。可是自从八月中旬到现在,我简直忙得日无暇晷。

叶嘉莹讲女性词(十六)

李清照还写过一首小词《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女性的词,写的真是女性的生活、女性的感觉。这首小词写街上有挑着担子卖花的人,我就在卖花的挑担之上,买到一枝刚刚要开的花.

叶嘉莹讲女性词(二十)

明清以来,女诗人就一天天增加了。下一节我们就要讲徐灿跟李清照相似和不同的地方,同时我们也要讲到明清时期的文化对女子的影响以及与宋代的不同。我们先说徐灿跟李清照相同的地方:她们都是出身于世家,她们的婚配也都是名门的世族。李清照的丈夫是赵明诚,徐灿的丈夫叫陈之遴,陈之遴的父亲叫陈祖苞,是名门的世族。此外,还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就是她们同样经历了国家的战乱:李清照经历过靖康之变,徐灿经历的是甲申之变。

叶嘉莹讲女性词(十九)

其实,每个人都具有双性特征。一般情况下,男人会拥有比较女性化的特征,女人也拥有男性化的特征。只是因为环境的、文化的种种影响,有的人把其中一面隐藏了,而另一面显现并强化了。关于这种双性,我在早年写的一篇文章中讲到"花间词"的双性的时候,就讲过。古今中外,不但人有双性,在文学艺术里也有,我在那篇文章里引用过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他是弗洛伊德的学生,但是后来摆脱了弗洛伊德的局限,他的心理学有比弗洛伊德更深、更细、更透彻的地方。弗洛伊德比较狭隘,他认为男子有恋母情结,女子有恋父情结,一切的文学艺术都是从性被压抑变形而来的,所以弗洛伊德完全从性来讲文学艺术的创作,这太狭窄、太拘束。他的很多说法与中国文化并不相和,所以用他的那种性心理学来分析中国的文学并不完全适合。可是荣格讲得真是深刻细腻.

叶嘉莹讲女性词(十五)

现在我们就看一看李清照的突破。朱淑真跟李清照在当时的妇女之中,都是比较勇敢的,有突破传统的勇气。比较来说,朱淑真在行为上更大胆,李清照则是在文字上。李清照的选词造句突破词从五代以来的传统,又自出新意。怎么样自出新意呢?我们来看她的几首词。

叶嘉莹讲女性词（十三）

下面我们看朱淑真的词。诗要讲气骨,要有神韵,所以朱淑真的词比她的诗好。因为她的诗缺少气骨神韵,可是她的词还能委婉表达她的感情。她的"鸥鹭鸳鸯作一池"就是诗,所以在诗里你觉得她很浅薄,没有风神气骨,可是她的词是婉转传情的。她与她的丈夫不和美,常常是一个人,所以"独行独坐"。

叶嘉莹讲女性词(三十四)

吴藻跟很多女作家有交游,也跟很多男作家有交游,我所写下来的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人。把吴藻的词集打开来看,里边有很多题赠的、唱和的诗词,可见她与很多人有来往,有一首词就是《摸鱼儿》。我说过当时女子也有婚外情,大家认为朱淑真结了婚,有了婚外情;李清照其实是没有的,有人传言她晚年改嫁,改嫁并不是婚外情,何况李清照并没有改嫁。写婚外情的诗词,朱淑真写得非常浅露,什么"和衣睡倒人怀"(《清平乐》)之类的。

叶嘉莹讲女性词(四十二)

我们上次讲顾太清写的《浣溪沙·咏双鬟猧儿》,写得很生动,那是因为顾太清在幸福安乐的生活里。可是丈夫奕绘死了以后,她就被婆婆从王府中赶出来了,为什么被赶出来了呢?她所写的词里面没有体现,但是她写了一首诗《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十月廿八日奉堂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外,无所栖迟,卖以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赋诗以纪之》。

叶嘉莹讲女性词(三十八)

从《诗经》开始,女子写诗大多是写情的。《诗经》里,凡号称女子的作品,只有两个主题:一是思春之作,一是怨妇之作。《郑风·将仲子》说:"将仲子兮,无逾我里。"这是一个女子对男朋友的劝说;《召南·摽有梅》说:"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这是一个想要出嫁女子的言说;《郑风·子衿》有"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是女子直接表达思恋之情。

叶嘉莹讲女性词(三十六)

顾太清和吴藻生在同时代,她们有过诗词的唱和往来,但是两个人家庭文化背景不同,作风也迥然不同。关于顾太清,我们已经简单地说过,她原姓西林觉罗氏,是满州镶蓝旗人。她是甘肃巡抚鄂昌的孙女,鄂昌是鄂尔泰的侄子,鄂尔泰又是谁呢?鄂尔泰是康熙年间的举人,于雍正时期平定了云南、贵州的叛乱,后屡次升官,官至三省总督。鄂尔泰受到"世宗非常之知,入朝尽三鼓方出,语秘,外莫能知",世宗,即雍正皇帝,雍正皇帝常说:"朕有时自信不如信鄂尔泰之专。"(李元度《鄂文端公事略》)意思是说我对自己的信任都不及对鄂尔泰信任,可见鄂尔泰是得到清朝皇家信任的。鄂尔泰虽然是满族人,但都喜欢汉族的文化,都写诗文,鄂尔泰写有《西林遗稿》。乾隆年间鄂尔泰跟张廷玉共事,两派互相倾斗,鄂尔泰门生胡中藻就被张廷玉一党告发了,牵连到甘肃的巡抚鄂昌,就是鄂尔泰的侄子,鄂昌就被弹劾了。鄂昌也写有作品《塞上吟》,语含怨望,他在诗词里表达了对朝廷的一些不满。

叶嘉莹讲女性词(三十三)

钱仲联(1908—2003,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先生引魏谦升的序,说吴藻的住处,曾经是清代词人厉鄂、吴锡麒先后住过。这个地方就是她晚年所住南湖的"香南雪北庐"。说吴锡麒去世以后"或虑坛坫无人",词学就中绝了,魏谦升说没有想到继起者是在"闺阁之间"。而且称赞她是"灵襟独抱,清光大来,不名一家,奄有众妙"。是说吴藻的词有婉约的一面,也有豪放的一面。之前讲了女作家婉约的词,现在讲吴藻的豪放的词。

叶嘉莹讲女性词(四十四)

光绪三十三年(1907)六月初六,秋瑾在绍兴的轩亭口被斩首,尸首曝露了一日,没有人敢收。后来大通学堂一个洗衣妇把她收殓了—是秋瑾很要好的一个女性朋友出了钱,请这个洗衣妇做的。由善堂葬在府山脚下了。七月上旬,秋瑾的家人将其迁厝严家潭,是年冬天秋瑾的好友徐自华冒着风雪渡江来到浙江,昏夜秉烛,入文种山探秋瑾棺柩所在,运至杭州,买了块地,在西湖越王坟侧葬之,题曰“呜呼鉴湖女侠秋瑾之墓”。

叶嘉莹讲女性词(三十七)

不同的文化背景、家庭环境、社会习俗影响了女作者的风格。吴藻出身于商人家庭,丈夫也出身商人家庭,她不仅自己写诗词,她的姐姐和哥哥,也都参加一些文学性的聚会,能写诗词,能画画,还能够弹奏音乐,可见她的家庭对子女文化活动是相当支持的。吴藻婚后不但交了很多女性的诗人朋友,也交了很多男性的诗人朋友。从吴藻的平生活动来看,她的丈夫也应该是支持的。吴藻和她的朋友之间常常有唱酬和交往,她是非常自由的。

叶嘉莹讲女性词(三十二)

道光五年(1825),吴载功客居沪上,他是清代既懂诗文又懂戏曲的人。吴藻《饮酒读骚图曲》(又名《乔影》)流传开去,就被吴载功看见了,大为欣赏,说这个写得真是好,以为"灵均香草之思犹在人间"(吴载功《乔影·跋》)。灵均,是屈原的别号。屈原所写的《离骚》,最大的特色就是以美人香草来做比喻。《离骚》里所写的美人香草,都代表屈原的一种美好的理想。

叶嘉莹讲女性词(二十)

我们讲了明清之际为什么女性这样解放,为什么这些男子忽然间欣赏起女子的才华来了,并讲述了很多原因。那么下边我们就讲清朝初年的一位著名女词人徐灿的诗词。一般来说,女子在历史上没有传记,但是徐灿有,《清史稿》列传二九五有《陈之遴妻徐传》,"陈之遴妻"就是徐灿。

叶嘉莹讲女性词(二十四)

徐灿的词有其文化背景。在清代,词的意境、文体已经发展到一个新阶段,发展到一个可以写这种慷慨激昂之作的新阶段,但是不可以浅白,要用含蓄的笔法写出来,这是时代的要求。现在我们就要看一看徐灿词作的特色所在。徐灿的词写得含蓄婉转有两个原因:一是她的破国亡家,明朝灭亡了;二是徐灿夫妇是江南人,徐灿是苏州人,丈夫陈之遴是浙江海宁人。

叶嘉莹讲女性词(四十五)

现在开始讲吕碧城的词。女子如果没有一点不凡,早已埋没在历史之中了,所以我们讲的这些女子,能够留下点名的,总是要有点不凡之处的,吕碧城是其中一个很不凡的女子。吕碧城是旌德(今安徽太平县东)人,父亲名吕凤岐,字瑞田,清光绪三年(1877)的进士,曾经做过山西的学政。母亲是严氏,生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吕碧城排行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