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记

夏天过半的时候，眼见凌霄殿门前的那架藤花已有点败落的迹象了。花的数量是少得多了，剩下的大多卷了边，起了皱，在皱褶的中间，紫色似乎更深，像洇着一缕缕墨迹，给人一种沉重的或懒洋洋的疲沓之感。坐在藤架下的人也是这样，当然还不至于少下去，但也像是卷了边，起了皱，皮肤在花影下同样也洇着一缕缕墨迹般的，显出比头顶上面藤花的紫色更沉重或更懒洋洋的疲沓感来。

雪

对花园的每一纤毫的细心雕镂,不是侍花者,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大自然的神秘,是一次雪。雪于小镇是惊奇的,因为每隔十来年才逢一遭雪。雪便极为珍贵,极可赞叹,因为小镇毕竟还属南国吧。雪是在深夜安寂之中落的,花园还在沉睡之中,小镇也是如此。待天明时,早起的妇人推开屋门,便有了惊呼,这惊呼与门户的噪响一道此起彼落,仿佛雪是一位久别的稀客似的。然而雪依然安寂无声,在微明中,可见薄雪覆于屋檐、天井。

阿茂的长征

村支书领着个县报记者到了堂屋门前,阿财只好又进柴房把阿茂牵了出来。记者两眼直瞪,像是对阿财,又像是对支书,更像是自言自语,说,“哦,不像个傻子嘛。不像!”让进了堂屋,几个人坐下,泡的一壶茶,支书喝了几口,记者一动不动。掏出精美盒子的卷烟,拿了一支。

鲜桃

确实,她已经相当老迈。而我仍年轻像一只很嫩的鲜桃。她很爱吃桃,特别是故乡园子中的蜜桃,因桃肉柔软多汁。我的工作是削开皮,把桃核取出,用一只白色瓷碟子盛着切成瓣状的桃肉放在她的桌子上。桌子的另一部分空间是一部漆黑无光的硬皮经书。有时书籍打开,上面放着她的老花眼镜或者磨花的放大镜。“阿婆,鲜桃肉。”我说。“现在是礼拜四的傍晚么?”她说。现在屋子里已经很晦暗。现在大约是礼拜四的傍晚。

夜百合河流德生

夜百合客厅里古旧的黑色吊钟悄悄地敲响六下。我打开了后院的木门。门很轻地响了响,像往常一阵风把它带开一样。这给我一种温暖、安详的感觉。然后我抬头,看着鲜绿色的花园。眼前园子里的好几棵柚树开满了雪白、甘香的花。它的香气在我一开门就涌入我的鼻孔,使我的脑子感到一阵兴奋。然后,我注意到在花园东头悄悄盛开的一株夜百合花。因为是蒙亮的早晨。

流沙

1我的老牌瑞士表总是不能给我准确的时间。我感觉它在走动。但那也许是河水的喧哗或风涌动远处树林的声音。所有的景物显出黎明的晦暗。流水和树林里还有没有人?像我这样做一个深夜的未寝者?

判决

判决，没有多少人了解这个词的确切含义，尤其是它的心理含义。狂风被判决，下界无不摧枯拉朽，瑟缩打抖；洪水被判决，沿岸无不黄汤灭顶，人为鱼鳖；花朵被判决，仕女惋惜的目光，牵不住它倏忽之间落枝成泥；果子被判决，无论青或黄，当应声坠下，孩儿们采摘的手，赶不上它顺命的快捷……人被判决……是啊，这就是我的亲身经历了，说它的心理含义，意思在这里，作为人，他的内心有一个从抗拒到顺从的变化过程，因为自然界的万物是无知的，而他不幸是有知的，故此他承受了比自然物更重的迫压……

仙客

你一般看不出何老贤的年纪。茶客们猜测，他也就五十到六十岁之间吧，花白的短发，脸上刀削般的皱纹，似乎都印证着这个判断；说话时，音节就像一团糯米鸡在喉咙里紧紧黏结在一起，你很不容易听清他说的到底是什么；过去侧着耳朵努力听的人，时间一长，也就作罢，不再去理会，反正食店里人声嘈杂，每一个人其实不是要听清对方说话的内容，纯粹只是让声音像一锅沸粥般的在耳朵里边滚动．然后一点一点地充实着肚皮，消磨着时间。

沙街陈漱芳逸事(外一篇)

那时,可能是人少的缘故,你感觉一个镇子的人都是互相熟悉的,见面虽然不一定打招呼,但知道他的外号,做事的地方,以及他的住处。比如,倘若你问人认不认得陈漱芳,他会故意反问你,哪个陈漱芳?你说,沙街那个。他说,哦,绣花仔呀,认得啊!其实一个镇子,就得这一个陈漱芳罢了。清晨,你见他拎着一只老旧的铁桶子,里面放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肥皂,从沙街沿石级上西约街,见熟人微笑的打个照面,露了露颊上两个酒窝子,人已过了银行大楼,贴着新华书店转入新兴街。

幻美

诗人曾经说,幻美只能发生在济美这个地方,而其他地方幻美已经一概消灭了。济美离我们居住的这座混乱喧嚣的城市大约二十公里;而幻美离我们这个嚣繁的尘世则有十万八千里之遥。济美是一座湖泊合抱的山谷,它的景致已经在诗人的系列诗歌和散文中有精采而准确的描绘,我们只需坐享其美景,而无需遣词造句——那是相当笨拙的行为,当然也需赖高超的技艺,如无诗人的才华当只会败坏雅兴而已。那时正夜色四合;我们一行五人,三男二女,驾车沿湖边弯曲如鸡肠的小道向济美前进;那时,小道边仍生长着无数白色枝干的年青的尤加利树,发着那种勾起我童年回忆的强烈的辛辣气味;这种气味从童年直到现在没有丝毫的改变。那时,我们仍可以看得清湖光山色;我们是向西前进的。

纸鸢

1.虽然现在已近黄昏,但黄昏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妨碍。因为春天以来,我已经是一个居士了。当然,阿芸并不管我是什么居士不居士的。这时,她还在厅子里四周环顾,看是否仍有虫豸尚未清除。看毕,才慢吞吞入厨房造饭。我完全仰赖她做那两顿饭。另外,我知道阿芸职业已深,看看她那一身好肉就知道了。而阿羽和阿君是仍可教育、拯救的。阿君近来已经和蚂蚁交上朋友,在家除了念念诗词练练字,她整天便蹲在树前入神地观看蚂蚁:表面上阿羽不入林子捕射鸟儿。

临界

秋风偶尔拐进园子，拂了拂他的面颊，轻轻掳走了额上的几粒细汗。他猛地想起，已有好多年没来白园了。现在，新进单位的年轻人才被派到这里来，脚跟刚站个半稳，全急着转回城里去了。想起那年，他也是作为一个新人被安排进白园的。在亚字楼二楼的一个角落里放下一张办公桌，前面是一堵墙，没有窗，但他满意，于是开始他狂热和宿命的书写。他背后的墙上，当年还挂着一幅白园主人夔石先生的画的复制品。

短篇两题

谭二 倘说抢风气，在镇里，李卓杰算一个，谭二，勉强也算一个吧。他们两个，开初都搞无线电，住得也近。李卓杰家在新兴街口，谭二家呢，则在街尾，是体育巷的心脏，灯光球场的围墙几乎压住他屋的门面，只顶着条小泥道；屋的右旁，生了几棵高大的果树，最挨近他板屋的，是那棵曾过足了我们嘴瘾的山楂树。

判决

判决，没有多少人了解这个词的确切含义，尤其是它的心理含义。狂风被判决，下界无不摧枯拉朽，瑟缩打抖；洪水被判决，沿岸无不黄汤灭顶，人为鱼鳖；花朵被判决，仕女惋惜的目光，牵不住它倏忽之间落枝成泥。

鸟人考略

阳光一到，办公室里开始暖和起来。泡开的一杯绿茶揭了盖，轻烟袅袅地腾着，和他手上的香烟烟雾缠在一处，你撕我咬，终于未到天花板上，都散尽了，了无痕迹。

柚树花飘香

这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在外祖父书房的樟木圈椅上苏醒过来,听见园子中鸟儿的歌唱声。当我推开窗户,看见阳光嫩嫩地铺洒在每一棵花卉及柚树的绿叶白花上,使叶片和花瓣有一种黄绒绒般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感到春天的暖和。特别的舒服惬意。当然,我已经记不清我是第几遭在樟木椅子上醒来了,每次仿佛都遇上春天,柚树花正在盛开,随南风飘来一阵阵特有的甘涩的香味。

看海

惠玲说,安主任,这天气真热呀,几时带我们去海边凉快一下可好呢?说话时她也不回头。惯了。安志杰盯着电脑荧屏,懒懒答,好嘛,你们定吧,什么时候去都行。这时外边风过叶子,一阵簌簌声,耳听了,一片海浪涌上沙岸的景象已浮在眼前。这时才醒觉,他刚刚想说的是,你定吧。但她说的既是我们,他也只好以你们来回应罢了。他撇嘴一笑。

丁克的变奏

马丁在回首婚姻往事的时候——多数情况下,他选择站在阳台上,那是一个利于他进行思索的地方——认为他和苏克从结婚,到四年后生孩子,是一桩严肃的事体,或者说得重一些,是一桩悲剧。但苏克不止一次说过,在丁克的时候,她常觉得好笑;到不丁克了,生孩子之后,她还是常感到好笑。她说,房子寂静无声的时候,笑是在她的肚子里;房子到处充满孩子哭闹声,笑则跑到了她的脸上。所以,他站在阳台上是思索她的笑。因为,过去他没有感到好笑,现在也还是没有感到好笑。很有可能的是,笑这个东西,是被她独占了。比如,这一次他站在阳台上,我们假设是晚上八点多钟,我们还假设他站的位置可以看见卧房里的苏克和孩子;孩子看不见脸,因为她被严严实实包裹住了,他只看得清苏克的脸,还是那样的保持着那种一如既往的笑容。他转脸向着夜空,夜空使他的脸更严肃。他想,真奇怪呀,从丁克到不丁克,或者说丁克的破产,本该是一桩严肃的事啊,他可以就这桩严肃的事思索成一个哲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甚至一个悲剧作家。但苏克的笑破坏了这种种可能性。当然这并不怎么使马丁感06到懊恼,因为,这种种什么家并不是他毕生的宏愿,我们假设他是一个中学教师,那么他一般来说只想做好他的本职工作,得到同行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