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

张家峪村有一大怪:老辈爷们的脖子上十个有九个都有一块伤疤,而且疤痕的位置大体相同,不偏不倚都长在脖子后头第一个“山楂葫芦”上方;形状也相似,都是鸡蛋大小,中间一块圆而发光,边缘有几道粉红色鼓筋状肉皱与好皮连接着,乍看就像初学画画的儿童画的太阳。冬天无所谓,袄领子一筒,谁也看不见。夏天脱光了膀子,每个人都背着一个明亮的太阳,很有些滑稽的。曾经有一个地方病防治小组怀疑他们是一种部落的遗传性疾病,来该村调查,结果长疤人都说不是,他们个个体魄健壮,没有任何不好的遗传。之后又有一个记者闻说此事,以为是当年为保卫家乡被日本人砍伤的。

洪流

已经很少读到这样激动人心的作品了。在洪水泛滥的1998,尽管洪峰已经平息,可数百万军民于湖口浪尖抢险护堤的身影仍历历在目,簰洲湾溃口的啸叫仍带着惊悸,掠过亿万人的心头。当手指捧起发烫的汉字,那些长眠的士兵、昏迷的指挥长便重新在纸页上站立起来,在人们的追忆里推涛斩浪。那些把生存让给别人,把死亡留给自己的英烈;那位遗体仍被两个孩子的手臂紧紧缠绕的战士;那个仍旧给死去的亲人摇着蒲扇、祈盼他一会儿便会醒来的老奶奶;读来让人胸腔发热,禁不住泪水盈满了眼眶……是的,面对这样视死如归的军人,面对罗典苏这样的干部,谁还会说这是个没有英雄的年代?而这样的文字:在七次洪峰、数百万生命与洪水搏斗,并牵动亿万人心的庞大语境里,生与死,爱、力量与意志这些尖锐且重大的主题,成为文学的强音,让一切柔弱的文字贫血;也让我们这些置身大堤之外的人,既焦虑、振奋,又深感悲壮、惭愧。正如诗人所言:“他们的身体被洪水冲走了,而朴素的名字,刺穿所有的漩涡和激流”,“因为他们的到来,泥土变得更加沉重”。而作家对生态环境的反思,亦深刻、尖锐,发人深省。当洪峰平息之后,这一辑作品将是冲击心灵的又一次“洪峰”。

九月授衣(二篇)

转眼间,我脱下军装已经13年了。13年前的那个深秋,正是部队发冬服的时候,我领来一套绿色微红的混纺呢子服,我意识到这是我的最后一套军装,心里说不出的伤感、留恋。当晚,我往上缀领章时,手抖得很,平时几秒钟就缀得好好的,这会儿却怎么缀都缀不正。妻子说:“你已经不是军人了,还缀上去干啥?”我有些暴怒地说:“我曾经拥有它,不是一天,是22年!”妻子也是军人,此时,她似乎理解了我这“多此一举”纯粹是留个“纪念”,等我缀好后她比我还爱惜似的,把衣服挂在大衣柜的最好位置。军人可以走完他的军旅生涯,但军人的回忆却越走越长。每当我打开大衣柜,看见那套军装时,我就不由自主地摸一摸,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段年轻的岁月。记得入伍后的第一个深秋,连里发放冬服了。指导员让我出一期黑板报。

百年之吻

我记不清我是怎么受伤的。只知道我的身子被什么重物挤压着,动弹不得。唯独自由的是我的感知。我想,我大概是被敌兵用宽皮带或是粗绳子捆绑着,捆得这么紧。我仔细体会这捆我的东西,忽然觉得不对劲儿:这捆我的不是什么皮带,更不是绳子,质地柔软而有力度,结实而有弹性,这一定是敌兵的手臂。是的,我现在想起来了,是我最先扑向敌兵,最先抱住敌兵的;敌兵也把我反抱住,扭打。是的,这还是那个海边。

共处

他是乘运水船登岛的。小岛有水,怎么还运水?他问那眼井,兵说没有井。他问老连队,兵说早简编成一个班了。他向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望去,那儿果然由于简编住不着而破败不堪了。他有些暴躁甚至是窝火。他看见兵们看他的目光包含着多种复杂的意味。他压根儿用不着多问讯什么,也不想去光顾一下他住过的废弃了的老屋,便径直到这儿来,到尖峰山来了。在这儿,他想看望一下另一个群体,他的猴朋友们。他的目光紧紧注视着凸露在丛林外猴们惯常最先露面的那块尖石头上,身子仍旧那么纹丝不动地立着。他曾经无数次地把鼻子翘起来。

归骚

一我的身子发生了裂变,可究竟因为什么,我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我完全弄不清楚。自我感觉,我变得很大,比“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还伟岸,我脚踏深谷,手可以耷到山顶,能看到山外的广漠世界;我变得比羽毛还轻,能飘起来,在空间游荡。有风从背后吹来,我被挂到悬崖的树梢上。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辨别方向。天低云暗,不见太阳,没有指北针,但我能从树皮的纹理与厚度判明阴阳面,从而判出东西,这是我当新兵时就学到的起码常识。判明东西,就自然知道厂南北。我的家在北方,我要回遥远的北方。那里有我的妈妈,我最想念我的妈妈,我必须回去看我的妈妈。是谁在背后把我捧起来,像捧着一个大布兜儿。我不能回头。

天凉好个秋——在《长江文艺》颁奖大会上的发言

虽然我获《长江文艺》作品奖已经不是第一次，但今天站在这里领奖，心里仍非常激动，令我最感慨的是，《长江文艺》在艰难的市场经济竞争中，坚持8年设奖。非常不易。它表达了全体编刊人对作家对作品的莫大尊重。这种尊重同时也激活了诸多创作者的热情，我便是在这种尊重与激励下，送上了中篇小说《妈妈》。作品交给胡翔先生后，立刻得到了他的肯定。作品发表后，又得到刘益善先生的推荐，进而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转载，使作品得以更广泛的传播。由此。我不仅体会到作家与刊物的亲密之情．而且感受到了文学给我的生活带来的愉悦。

妈妈

一工兵连住在山沟里。到汽车站得走三里地。去县城少说也有七十里。很不便的。都说蹲山沟打山洞太枯燥,太苦闷。最受不住的是那些城市兵。在都市"现代"惯了,一下子关进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瓮罐"里,外面的世界看不见,电话只有一条军线,没有装地方线。纵然有手机、小灵通。

永远的母亲

当我将我的短篇小说《话别》中的主人公没有喊出的那一声"妈妈",作为这个中篇的题目喊响的时候,无意中看了一下日历,发现这日子竟然是我母亲下世的忌日。我母亲是在我当兵的第11个年头下世的。我母亲送我参军的时候就有病。可她一直说"不要紧",硬是一天一天支撑着。这期间,母亲曾经两次昏迷。

十九缕军魂——中篇报告文学《洪流》节选

岳恒寿,男,山西平定县人。1944年生。湖北省作协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归骚》、《共处》、《百年之吻》、《跪乳》及长篇小说《娲魂》等。报告文学《洪流》是作家冒着高温酷暑,经过15个日日夜夜,在抗洪第一线采写而成。征得作家本人同意,本刊摘选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残页

青百崖上有座奶奶庙,庙里住着尼姑,尼姑每天早晚敲钟,钟声洪亮悠长,传至几十里。青石崖下住的人不很多,零零星星十几个荒村子。自古山里闭塞,如隔世外,这早晚按时的钟声,就像星星和太阳一样,支配着时间,支配着生命,人们依照钟声出做。依照钟声歇息.钟声代表了农家平安起居。无灾无病,风调雨顺,总而言之把一切都代表了。每当晚钟响过,人们就安静地睡着了。山上没有狼了。也没有鬼了,爱哭的小孩不哭了,男人不在女人也敢睡。甚至敞着大奶子一觉睡到大天亮。

美狐

他是十天前突然被派到山谷里抽水的。一间油毛毡窝篷,一张铺,一个凳。他吃饭自己做,从山上砍柴来烧,一星期回二里外的施工队取一次米面菜。十天前,他曾是领工头身边跑腿迎客接电话的办事员,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可他喜欢忙,喜欢为别人忙,忙点心里充实。忙到晚上,他可以看电视,打扑克,下象棋。而现在,只他一个人,什么也没有,蹲在这阴森森的野谷,像走进坟墓一般,孤独极了。他想写家信(给母亲写,他没有恋人),摊开纸,却不知该告诉家里什么事。他想大声唱歌,唱流行的,带荤的,但没唱,怕人听见说他精神不正常。他想看书,看小说,也没有。